4月15日下午，“傅璇琮学术讲座”第21讲在蒙民伟人文楼124室举行，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钟振振教授作了题为“散文阅读惯性与诗词文本误读”的主题讲座。讲座由我院中文系孙明君教授主持，中文系马银琴、刘娟、李飞跃等老师及数十名本科生和研究生参加。

孙明君首先对钟振振的到来表示欢迎，并简要介绍了钟振振最近在清华荷塘诗社讲座的盛况以及本学期开始为清华学生开设的《诗词格律与创作》、《古典诗词阅读与鉴赏》两门通识课程，感谢钟振振不辞两地奔波为清华学子带来的诗词盛宴。

讲座伊始，钟振振指出，本次讲座主要关注的是散文思维与诗词思维的差异。钟振振首先介绍了研究背景，指出文学研究最基础的工作是对具体文学作品的阅读，即包含三个要素：文本解读、艺术分析和审美判断。其中，最基本的文本解读既有力求客观冷静的作者定位，也有更具主观色彩的读者定位。此讲从专业研究角度出发，采用作者定位进行文本解读，探讨因散文阅读惯性而导致的诗词文本误读。

钟振振认为，散文和诗词主要的文体差别在于散文不须押韵，不必骈偶，不拘声律，不限字数，弹性较大，书写相对自由；诗词则相反。文体差异决定了诗词与散文的语言结构、书写策略的不同。钟振振通过比较散文和诗词的文体差异，借用诗词格律术语作了精炼概括，即散文语言表达近于日常生活，语法井然，特点是“顺”；诗词往往打破语法常规，语词不规则排列，特点是“拗”。也就是说，散文以语句结构较完整为常态；诗词以语句结构不完整为常态。散文表述逻辑链较少缺失，文意跳跃性不大；诗词则否。因此，诗词阅读难度系数往往高于散文，如按散文阅读习惯解说诗词，易致误读。

钟振振以若干首古典诗词为例，通过与前人解读的商榷，一步步接近诗人本意，使之前被遮蔽的精妙诗义昭然若揭。这些案例，可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一是语法顺序打乱，引起文本误读。譬如白居易《燕子楼诗》三首其一，“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沈祖棻先生将“一人”解读为与“燕子楼中”其他人对比，而实际上“燕子楼中”是“一人”的定语，受格律限制和艺术表达影响而被前置了。又如王质《倦绣图》“短屏小鸭眠枯苇，徘徊略住西风指。佳人手闲心不闲，肠断吴江烟水寒”，“徘徊”“（略）住……指”等动作的主语其实是下句开头的“佳人”，而非金性尧先生注按照散文阅读惯性所注解的“小鸭”。

二是语法成分省略，造成阅读障碍。譬如龚自珍《己亥杂诗》第二二六首“空观假观第一观，佛言世谛不可乱”，第一句实指“台宗三观”，三者成分并列并不成句，“第一观”乃“中观”别称，而非刘逸生先生注“是佛法修炼的开头”。至于第二句，如果按刘先生的理解来加新式标点符号的话，即是“佛言：‘世谛不可乱。’”这也是犯了散文阅读习惯引起的失误。实则“佛言”“世谛”是并列主语，而顺着第一句误读的惯性译为“乱了次序”的“乱”字，检阅古代诗文诸多“不可乱”的用例可知，此处应当训为“混淆”。

三是成句成段的省略，“显性”或“外在”的逻辑链缺失造成文意跳跃，极大增加了阅读难度系数。譬如杨万里《初入淮河四绝句》其四：“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钱钟书先生和周汝昌先生的解读都犯了按照散文阅读习惯来解诗词的错误。实际上这首诗斥责的并非中原父老，而是南宋统治集团，是一首具有辛辣政治讽刺意味的绝妙好诗。又如王昙《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合琵琶三十二弦侑祭于西楚霸王之墓》：“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手竟天亡。谁删本纪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黄寿祺等注者将“留部”二句解读为诗人贬责《汉书》，“说《汉书》成败论英雄的势利之见，使人感到凄凉。”但按照钟振振的解读，诗人是刻意含蓄地省略了很多话，其实是说西楚霸王项羽留了一部《汉书》而非《楚书》。如此一来，诗的灵性、趣味和艺术张力被诗人极大发挥，言下凄凉之意留给读者以无限思索寻味的空间。

讲座现场，钟振振每每旁征博引，古典今事熔于一炉。钟振振还拈来电影语言“长镜头”和“蒙太奇”借喻阐释，前者追踪拍摄犹如散文表达，后者镜头跳跃犹如诗词表达。钟振振指出，诗词相对于散文的种种倒置、省略，是一把双刃剑，既造就诗词语言为其他文体所不可企及的特殊审美效果和高度浓缩精炼，也造成诗词文本很难被一般读者、一般学者乃至高级别研究者准确接受的种种阅读障碍。

最后，钟振振补充说，散文与诗词这两种不同的文体，并无轩轾，而所与商榷的前贤，皆素所敬佩的师长，“千虑之失，容或有之，要为一眚，不掩大德”。钟振振特别指出，由于各种文体在演进过程中互相影响渗透，散文中有近于诗词者，诗词中亦有近于散文者，因此本场讲座仅就其荦荦大端立论，“散文阅读惯性与诗词文本误读”是一个还有待于继续深入讨论的话题。

提问交流环节，钟振振就古汉语语感和语法、杜甫诗歌拗体以及半岛线上官网诗词研究的相关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提醒大家应警惕囿于训诂、望文生义的解读方式，可借助新技术手段和大数据优势搜集古人诗词用例，以更好地理解古典文化语境。同学们就古典诗词研究和创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与感受向钟振振请教，钟振振以“浮名”“绮梦”等许多有特定涵义的诗词词汇为例，再次强调了熟悉古代诗文、培养古典语感的重要性，指出多读原典的向上一路，对专业研究的学者和同学提出了殷切期望。最后，孙明君老师对讲座做了总结，感谢钟振振的精彩讲座，并鼓励同学们向既是优秀学者又是优秀诗人的钟振振学习，研究与创作会通。整场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