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人文日新”
“人文日新”是清华大学文科教育的一个口号、一面旗帜,我们之间的大多数,来到清华大学从事人文学科的学习与研究,一方面是受到清华国学的传统感召,以“四大导师”为精神榜样,致力于贡献这所大学以人文的精神;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人文日新’口号的感召,“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人文思想要和不同时代结合起来,去引导与反思时代的进程。
在疫情中,“人文日新”也有了不同的思考。在日常生活中,“人文日新”指引着我们在各自的领域突破一点点,把现有的研究推进一点点,做出“新”的东西。这时候人文学者与社会的关系是遥远的,因为从具体人文学科问题到现实大众议题中有相当长一段转化的距离。而在特殊情况,如灾难、战争中,“人文日新”的口号则显得更加深刻。我们隐约发现,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问题:疫情中的“人文日新”如何可能?这个问题又可以被表述为:疫情中,人文学科的学生、学者何为?
疫情中我看到有些师友们说,这个疫情对文科学者而言不仅没有任何影响(不需要做实验,大多数书籍也有电子版可以阅读),而且还是一个很好的时间进行学术写作与发表。这似乎看上去也是一种“新”,但是这种“新”还并未逃逸出日常生活的情景,似乎这场疫情与我们并无关系,而只是提供了一个时间与空间场景,让大家可以静下心来写论文、发论文。但最近的许多线上讲座与文章,似乎还指向另一种“新”:这种“新”的特点是,有一些人文学者暂时放下了自己原本研究的计划,放下了“亚里士多德”、放下了“茶叶与鸦片”、放下了“语言与文字”,而从本专业的角度进入到对疫情的讨论中去。比如仲伟民老师的讲座,就回顾了瘟疫与人类历史,从全球史的角度回顾了过去每一次重大瘟疫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影响;又比如黄裕生老师参加的线上讨论,回答了疫情中人文学者何为,哲学工作者如何看待这场疫情的问题,他们已经跳脱了日常的语境,在疫情中寻找历史资源,反哺现实情况。
这是“新”吗?是的,这是一种由旧入新,由新思旧的辩证复归。这些讨论的基础将自己置身于疫情的恐慌之下,努力逃逸日常生活的引力,使自己沉浸在疫情的苦难中,将每一个数字背后的苦难都与自己关联起来,去给出意见与评论。这种意见与科学家、医学工作者的意见不同,后者是科学的认知,并给公众提供防控的策略,消除公众的恐慌情绪;而前者就是“人文日新”,为公众提供反思的角度,并重新巩固一些本来就存在于内心的价值与常识。这在过去可能是被忽略的、旧的,但在疫情中,这些意见显得格外重要,他们给出的意见越多,讨论越充分,不同领域对疫情的思考才会越深入。我隐约有一种感觉,人文学者在疫情中的任务不在于说多少,而在于说了什么:我们需要哲学、需要历史、需要社会学,为我们奠定思考当前各种现象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我们的思考是混乱且短暂的。
除了“日新”,这还是一种“新旧”“新新”的辩证法。疫情提供了一个巨大的思维场所,这个场所里不再是虚拟的人物,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次次具体的决策。人文学者如果还安守书斋、不动如山,可能就真的离“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太远了。中庸说“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中庸·第十三章),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还秉持着日常研究的“道”那将是羞耻甚至罪恶的,这是小人道而非君子道。在疫情中,真正的道,化成天下的人文精神应该是一面被高擎的旗帜,人文学者在全新的情境中去反思过去旧的形式与理论、反思旧的做法,反思我们过去对灾难的价值储备、制度储备与伦理储备;也在全新的情境中去思考为疫情贡献新的思考、新的方案、新的设计,为未来做准备。
人文学科的学生与学者,面对疫情时难免都会思考自己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这样的思考往往是悲观的。我们之间的大多数并不掌握专业技能,也缺乏援助前线的物资,也没有相应领域的科学储备,但我们往往忽略了,我们对疫情的最大贡献已经融入在了“人文日新”四个字中。换言之,平生所学,试问何处有新?哲学家们永远在返回古希腊的路上,历史学家遍寻古籍,经学家们皓首穷经,新与旧从来都是在时代中进行遭遇,在旧的东西上产生新的思考。我们守住的是底线,是反思过去的底线,也是建构未来的底线。因此,人文学科的学生、学者们大可不必在这样的灾难中自惭形秽,我们也应该拿出自己专业的精神,将它们熔铸进对疫情的思考中去。
斯宾诺莎说:“我们贡献这所大学以宇宙的精神”。我认为疫情中的“人文日新”也可以如此概括:“我们贡献这个学科以宇宙的精神”,让我们每个人从事的研究真正成为马克斯·韦伯笔下的“天职”与“使命”,而非为了毕业、为了发论文而成为一门“技艺”,并在疫情中将自己与社会孤立起来。庆幸地是,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师,园子里从来不缺乏这样有“天职”的学者,“识器为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清华园的人文学生与学者们正贡献着自己的道义与智慧,在“日新”“新旧”与“新新”中,在特殊的时期赋予“人文日新”更深刻的意蕴。
《周易·系辞》曰:“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此之谓也。
人文硕172班 叶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