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走进这座新清华学堂,却是参加一个校外组织的活动,不免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不知该由你们来接待我,还是该由我来欢迎大家?
至少,你们的记者确切地知道——她刚刚在那边采访过我——我的办公室就设在老清华学堂,一新一旧相距只有几百米。那里曾是清华国学院的旧址,当年的所谓“四大导师”,就曾在那边做出他们的学问。而我们还是在这块老地方,又把这个神话给复建起来,也正因为这样,在那种浓郁的治学气场中,无论是运思、辩谈还是写作,都会让人觉得若有神助,就像有老前辈在神灵附体。
只是屈指算来,那次复建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岁月岂能不催人老去?更有甚者,前一阵子又重回到浙大,住在西湖旁边的青芝坞,目睹老校区的旧时风物,更使我心头不禁泠然一动,想起从1982年到这里执教,竟已过去了整整38个年头!
正所谓“三十八年过去”了,不过,我可没有“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心情,不觉得有资格去“志得意满”。相反,正如我在一篇序言中所说,“即使在大天白日,也往往会恍然感觉到,简直像是进入了哪个危险的北极镜头,战战兢兢地站在日渐消融、越缩越小的冰面上,惊惧地听到四面传来的崩塌声,而随时都有彻底掉入海底的危险……”
说白了,别看都混得了俗世的功名,我们并没有“功成名就”!只要从学术本身来衡量,那些都无非是过眼烟云。——再说得具体点儿,其实就数我们这代学人“最是命苦”。如果摊上正常的太平年月,一位选定学术生涯的人,只要能“读百家书,成一家言”,那就差可算是大功告成了。可我们呢,既遇到剧烈的中西碰撞,又是从文革的焚书坑中走来,想要去简单地继承已不可能,只能去一边阅读自家的古书,建立起文化的“主体性”,一边翻译舶来的洋书,建立起跟世界的“对话性”,此间的差距岂可以道里计?
为此,我曾把这一代学人的使命,概括成“译百家书,成一家言”。此间虽只有一字之差,这却是要把“从鸠摩罗什到王阳明”的一千年,压缩到短短的一代人中去完成,其艰辛、难度与折磨就可想而知了;可另一方面,这种“译百家书,成一家言”的使命,还又特别急不可待、特别火烧火燎,因为只要不能完成这个,就无法构想“中国文化的现代形态”,而社会就只能继续失序下去,人心也就会继续“找不着北”。
当然,也有干脆就因陋就简的,也就是说,年龄既已是老大不小了,索性就只去“砍柴”不去“磨刀”,采取了“以量代质”的障眼法,可着劲儿修补和铺陈旧说,以博取半真半假的世俗功名。不过,至少就我的内心而言,却不愿如此窝囊地“认命”,——毕竟对于创造性的工作而言,在“最差的”和“中等的”之间,终究是不会有实质性差别的,顶多也只能蒙混学术的官僚,而绝对骗不过子孙后代!
既然来做学问,那终究是“无巧可讨”的。所以从一开始,我也并非没有相应的思想准备,去接受终究还是“未能完成”的结局。换句话说,此种“命运”就很可能对自己意味着,还没有熬到完成“译百家书”的任务,学术生涯就眼看要结束了。这也就严酷地意味着,我本人可能只是甘当“铺路石”,寄望于把思想的任务传递下来。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弥足庆幸、甚至不无侥幸的是,从参加《走向未来丛书》,和《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再到创办《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和《人文与社会译丛》,虽然经过了三十多年的苦熬,也肯定耗去了宝贵的年华,可自己并没有熬到“官子阶段”,至少还没有耗到“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的地步,而且,至少精力也未见多少衰退,还是几十年来一以贯之地,每天可以夜读到凌晨三点。
这当然也是因为,我至今还是未敢片刻稍忘,我们这代人最终能否“得救”,仍然在于能否完成“理论创新”。尽管在一方面,我们可以毫无愧色地说,“作为处于最高处的文化拱顶石之一,西方的学术文化从未像今天这样,竟是如此清晰、全景而辉煌地崭露给我们了!”可在另一方面,毕竟任何社会或文化理论,都只能是具体文明的特定“语法”,而一旦把某种“语法”抽离它的语境,就终究会显得有些“水土不服”。即使辛辛苦苦,把所有欧洲理论都翻译过来,那也不过是对于欧洲历史经验的、带有欧洲思维特点的总结,还是跟我们的现实环境显现出若隐若现的隔阂。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就让我感到了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当然还是要谢谢各方的鼓励,让我在近年来一再以各种形式获奖。不过,暗地里我却又心知肚明:这大多还是冲着我主编的那十几套丛书,特别是中国第一大、和第二大的那两套丛书,而较少针对自己更耗神、更费力的写作吧?——然而,这不只属于你的准备阶段吗?就算你已经领着大家去“译百家书”了,可你自己暗中咬定的“成一家言”呢?
当然,一个人活到了这个份上,也可以心安理得地领受恭维,即所谓“著作等身,编书充栋”。可是,要是对照“译百家书,成一家言”的使命,那么也可以讽刺地意味着,我们这代人竟只有这样的命,非要到寻常接近退休的年龄段,才开始更自如地舒展翅膀,准备朝更高的天穹腾空而起。
同样地,一个学者的学术生涯,既然挨到了今天的地步,当然也可以笑着叹口气,说没想到能忙到这种程度,竟然既是运动员,又是教练,还是裁判,更是领队。可是,要是对照“译百家书,成一家言”的使命,我还是矢志不移、慎终如始地念叨着,自己毕竟首先是一位运动员,不能仅仅用别人的创造,来替代自己的匠心独运的创造。
也不敢说,这能算什么“踏遍青山人未老”。尽管就职业分工来说,“生命周期”确实有所不同,可只要还是血肉之躯,就终究要一天天地老化,所以终究只能是“病夫治学”。此中甘苦,正如我的一本近作中所说:“命运对同属于‘血肉之躯’的人文学者来说,又格外地增添了另一层的残酷。它并不会因为你学得了一肚子学问,就额外给你哪怕只多一天的寿数。恰恰相反,正因为你是凭靠半生的苦读与苦思,才获得了那一肚子的学问、和满脑子的智慧,所以长期的伏案用功和夜不成寐,反而会使你从视网膜、到脊椎、到腰椎、到坐骨神经,再到帮助睡眠的脑垂体,都比别人更易于磨损、疼痛与衰老。”
可话说回来,这毕竟又是最接近“突破”的年龄,正如我在《咏叹之年》中所说的:“如果我们把人生比作歌剧,那么自己眼下正在经历的这个盛年,也就正好比人生的咏叹之年。一方面,这无疑是最清楚地意识到生命限制的年岁:此时已不再有从头补课的机会,你以往曾经学会了什么,现在就只能去做什么,从而将来也就只能成就什么。但另一方面,这却又是一个最接近于超越自我极限的年岁:与当下正面临的突破相比,以往的作品有可能太过稚嫩,以后的脑力又有可能有所衰减,全都算不得数,因而只有此时此刻的手笔,最接近于成就一生的功业。”——无论如何,有幸成为一位文科学者,这实际上主要是指,你通过一辈子的冥想与苦读,来守望这样一个有可能成果丰硕的盛年!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有理由来庆幸,自己选择了“人文学者”的生涯。这使我们的生命虽也同样有限,却获得了有可能去超出有限的思力!而在这种“超拔”出来的“立体”人生中,我们也就有了理由去坚持这样的信念:一方面,这个世俗的世界,这种有限的历史,总是会随物赋形、变动不居的,也总是会犯错误、走弯路的,但另一方面,我们的观念世界,我们的理性世界,我们的学术思想,却不光是不会犯错和更加稳固的,而且,它还可以被我们转而利用起来,去修正和理顺那个有限的世界。
是啊,幸亏我们是人文学者,从而使自己有理由充实地活下去,知道自己只要还活跃着,思考着,就仍然不失为我们这个社会的思维器官。当然与此同时,也希望这个社会在今后一段时间,能更加关注我们“成一家言”的创造性工作,——比如我本人已经发表、和将要发表的《悲剧的文化解析》三部曲、《文化与美学》三部曲,特别是《先秦理性主义的遗产》四部曲,和《轴心对话》三部曲,它们都远远地瞄着“成一家言”的目标。
最后,考虑到今天这里毕竟是你们的主场,而且竟还把好意带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我要特别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敬意和谢意!
刘东
2019年12月28日写于清华学堂218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