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师、各位学弟学妹,下午好。
非常高兴再次回家,也非常荣幸能够有机会说几句话。
每次回到人文学院,都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我博士毕业于哲学系,后来主要从事哲学领域的研究工作。本科和硕士一直就读文学院。再往前追溯,我整个中学时代都痴迷于历史,那时的口头禅是,不学历史,我们永远年轻!现在回过头来想一下,通过学习哲学、文学和历史,最重要的收获是同一个东西,同一种能力——敏感的能力,对思想的敏感、对语言的敏感和对时间变迁的敏感。
这次收到致辞的邀请,我有几分惶恐、几分犹豫,担心自己讲不好,容易滑向一种空谈。记得多年前看过邓拓先生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伟大的空话》。文中分析了一些辞藻华丽、内容空虚的写作现象,将其命名为“伟大的空话”。这些话从各方面来看都“不错”,甚至可以说总是正确的,但读者、听众却不能从中收益,也就是说,它没有用,所以是伟大的空话,换成今天的表述,也可以叫做心灵鸡汤。
不过,既然来了,总要说几句,我就讲五个字:成为你自己。
大家可能会想,我不一直就是自己吗?还要怎样成为自己呢?我想对于人文学子来说,成为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记得我读硕士时,一年级暑假,导师布置写一篇文章,拿到题目,头脑一片空白,然后整整一个暑假,每天去图书馆查找、复印材料,一一细读。全部读完之后,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加窘迫的境地,那就是,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写了。看材料之前,脑中一片空白,看完之后,脑中一片茫然。因为该说的别人都说过了,而且比我说的更好,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时苦不堪言,现在明白了,原因在于我还没有自己,只能跟着别人走,自己的头脑就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焉能不乱!要成为自己,首先就要从别人的思想中挣脱出来,寻找自己、成为自己。
自己需要什么
我们清华的学术前辈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分。所谓有我之境,就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论是“花不语”、还是“花溅泪,鸟惊心”,都不是花、鸟,而就是人,是诗人自己。离开了自己,难以谈诗、论词。同样,没有自己,也难以谈人文学术。所以,谈自己首先要“有”自己。
对同学们来说,这是需要过的第一关,拥“有”自己。这一点恰恰是很多同学所欠缺的。在座的老师可能都有体会,每年到了毕业答辩季,都要看很多论文。很多人曾经告诉我,现在有相当一部分论文把大部分、甚至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放在材料和思想谱系的梳理上,要么从希腊开始,要么从先秦开始,要么二者兼具,然后按时间顺序查找资料,排列组合,最后到真正要谈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之时,却要么虚晃一枪,一笔带过,要么提纲挈领、语焉不详。
这里的问题在于作者忘记了材料梳理仅仅是研究的前提和准备,而不是主体部分。主体部分应当是围绕“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观点展开充分论证。我熟悉的一位老师曾经这样比喻,毕业论文就像蒸馒头,应该从“和面”开始,但很多论文却从“种麦子”开始。太远了!太远了!
我想这种情况的出现,也不能全怪作者不知道“太远了”,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们缺乏自己的思想观点,没有办法,只能是:思想不够,材料来凑。归根结底是“缺少”和“没有”自己。这是我想说的关于自己的第一层意思,在自己前面加一个字:“有”。
我想说的关于自己的第二层意思,是在自己前面另加一个字:“由”。北京大学熊伟先生晚年曾经做过一次讲座,讨论德国哲学中的自由问题。他谈到这个问题“用德文讲很困难”,不容易讲清楚,但“用中文讲就很容易”,那就是把这两个汉字颠倒一下顺序,变成由自,由自己。
我们常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因为狗不能够由自己,而只能由包子。人却不一样,我们清华中文系的前辈朱自清先生当年一身重病,全家穷困,宁可饿死,不领美国救济粮。朱先生这就是由自己,自己的理性、自己的意志。在此,我也想提醒各位学弟学妹,无论是面对人生抉择,还是论文写作,都要坚持由自己,自己的理性、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思想,而不要为外物所惑,放弃自己!
下面想和大家分享的是:对自己来说,思想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很多年前,我读到过一篇著名哲学家的文章,谈什么是思想。举了一个例子。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小男孩一起生活,孩子既聪明又淘气,总是闯祸。有一天他又在外面闯了祸回来,母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训斥孩子说:我告诉你要听话,你就是不听话!孩子的回答很有意思:你老让我听话,但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叫听话!母亲的反映非常简单,非常直接,我们都能理解,那就是:拉过孩子就打,一边打一边说:我告诉你什么是听话!什么是听话!
这个场景很有意思。母亲不是查一下字典,或者百度一下,告诉孩子关于听话的定义。不是这样的,这样没有意义。母亲的反映是通过打,来令孩子听话,是命令,是使其听话。这是两个不同的逻辑。前一个是知识的逻辑,后一个是实践的逻辑。
如果我们把这里的听话换成思想的话,就会明白对于人文学术的灵魂——思想来说,不能单纯诉诸于知识的方式,而要以实践的方式来推进。就像一个人不能在岸上学会游泳,而必须下水一样。思想的最为紧要之处在于,上路,走上思想之路。一旦上了路,你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是思想了。否则,背诵一百个关于思想的定义,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思想。
在这里,老师是引领我们前进的路标,引导我们、拉着我们、推着我们、拖着我们,但却不能代替我们,上路!路,在自己脚下!
成为意味着什么
怎么才能成为自己呢?有没有什么诀窍或者捷径呢?我上中学时曾一度沉迷于武侠小说,其中常有这样的情节,主人公经历一系列奇遇,获得武林秘籍,在很短时间内练就盖世武功,或者遇到灵丹妙药,吃下之后立刻增加数十年功力。这当时令我无限遐想,但现在我明白了,对于人文学术而言,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寄望于此,只会放弃自己!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有一句名言:真理是大全,它很好地阐释了人文学术的特点。那就是真理不仅是终点,不仅是结论,而是必须包括过程在内的总体。黑格尔还有一句名言,较好地解释了上一句话。那就是:同一句格言,由饱经风霜的老人和未谙世事的少年口中说出,含义决然不同。对于老人而言,这蕴含了他一生的智慧,一生的经历,一生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对于少年来说,这就是几个句子,几个词汇的组合。对于老人来说,它是包含了过程的大全,是真理。对于少年来说,它是脱离了过程的结论,离开了过程,充其量是一句伟大的空话。就像孙悟空西天取经,必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舍此不能取得真经,达到真理。
每次看到黑格尔的这两句话,我总会想到辛弃疾的名句:“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到“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老人,不是展现了同样的道理吗?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全书最后一句话: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才能保持沉默。刘勰的《文心雕龙》讲“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不都是同样的道理吗?那就是,过程为王,成为就是过程,在过程中才能成为自己,过程比结论更重要。没有过程的结论,只能是无根的浮萍,心灵的鸡汤,伟大的空话!
清华人文,是有自己传统的人文,是有独特底蕴的人文,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重视历史,重视过程。十九年前的这个时间,在和同学们今天一样的年龄之时,我第一次走进清华人文学院的大门,第一天就记住了一句话,那就是:人文日新。其实这后面还有几个字,那就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说的都是同样的道理,那就是过程。人文是一个过程,人文需要一个过程,人文的过程就是成为自己的过程。
最后,我想和大家再分享一个场景。2005年11月9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建所五十周年纪念会上,叶秀山先生作为哲学所的同龄人发言,回忆起20岁的他到哲学所报到那一天的情景,怎样的桌子、怎样的板凳、怎样的纸、怎样的笔、怎样的衣服、怎样的天空……50年弹指一挥间,最后,提炼了四个字:抓紧时间!
这就是老人格言!在此我也与大家共勉:抓紧时间、成为你自己!